2014年05月21日
在故乡普洱茶山,醉茶(2)
把我们迎入老宅后,小叔不忙别的,先张罗我们喝茶——采茶时节,几乎家家都是在茶山忙碌一整天,根本没有午饭概念。茶是刚刚摘下新焙好的春茶,虽然不是古树茶,但也属上品。小叔将滚水注入茶壶,盖上盖略闷了五六秒时间,然后将茶倒入茶海,再分给我们。为了观看茶色,小叔特意买了透明的玻璃小盏,茶水注入后只见茶汤清澈,色泽新绿,入口是一种清新的苦涩,两杯之后回甘姗姗而来,才一瞬间甘甜便溢满唇齿间,更一波波在口腔里放大开,仿佛一位初识时含羞带怯、熟识后热情活泼的青涩少女——我想她必定是一位布朗族少女。
据说喝生普刮油水很厉害。中午才到老家,胃里的早餐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而小叔又在左一杯右一杯的让喝茶,很快我就有点低血糖症状了,瘫在沙发嚷着要吃饭。小叔这才恍然大悟般拍拍脑袋说,你醉茶了!然后慢悠悠地安排做饭。他先用电饭煲煮上饭,再往火塘上支起一口大锅,倒进水,扯下一条腊肉剁成几块扔进锅里,在等水开的当口,他一阵风似的出门了。片刻,小叔又一阵风般回来,捧回一堆红牛放到我面前说,先喝点,喝了就不醉茶了。我开了一罐喝,果然感觉好了点——看来如今醉茶也不再嚼生米,而是改喝红牛了。
小叔把红牛往我手上一塞,又奔出去张罗午饭。他从鸡圈里抓了只鸡现杀了,乒乒乓乓地剁成块,等锅里的水一滚就悉数下到锅里,加入佐料盐巴,搅和几下盖上锅盖继续焖煮;又从腌菜坛子里掏出一大碗水腌菜,一部分加酱油辣椒凉拌,一部分切碎了与斑鸠肉同炒。下午两点钟,我们终于吃上了迟来的午饭——走地鸡煮腊肉,拌水腌菜,水腌菜炒斑鸠,柴火烧出来的菜格外香,我吃得津津有味,足足送下去两碗饭。
咱家的古树茶
吃罢饭,大表弟也正好从村医务所下班回来。他跟小叔打过招呼,对我说,姐,要不要去看看咱们家的茶地?我说好。表弟便和小叔下楼去发动摩托。芒洪村建在山间,村内道路不宽,而且坡度起伏很大,骑不了自行车,平日里的交通工具就是摩托,各家各户都至少备着一两辆摩托车。表弟载着我,沿着一条细黄蜿蜒的土路向山里开去,后面是小叔带着哥哥。行驶到半山腰稍平一点的位置,表弟停下摩托车,引我来到路边,指着山下不远处对我说:“姐,你看,那是咱们寨子!”
此时是下午四点半的初春,阳光已经微微泛黄,天空晴朗,光线柔和,蓝天下带着四面坡屋顶的吊脚楼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在烟雾般的竹蓬和芭蕉树的掩映下断断续续起伏着,延伸到对面的山间,显出一派恬静的乡村风貌。表弟说,这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平时去茶地路过的时候都会停下来看一看;什么事也没有的时候,也会来这里站一会。“这是我从小生长的寨子,我们的祖辈都生在这,埋在这,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表弟说。我们看了一会,表弟招呼我上车,继续向上驶去。又转了几道弯,表弟再次停下车,说,“到了。”
这是一面山坡,看上去像一片未经人工扰动的山林,错综地长着粗细高低不一的乔木、灌木和一些藤草。在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灌木之间,是一棵棵约2米高的茶树,深绿的成叶中间,新绿尖长的嫩叶正剑般刺出来,再过几天就可以采摘了;虬曲的枝干上覆盖着斑驳的层层苔藓,仿佛是沉淀下来的时间残骸;苔藓一季季地生长枯萎,在茶树枝干上堆积起一层薄薄的苔藓土,成为寄生植物安身立命的地方。在这里,只要长到一定树龄的普洱茶树上,都会寄生着一种叫“螃蟹脚”的植物。螃蟹脚学名枫香槲寄生,对于风湿关节痛、腰肌劳损和急性膀胱炎疗效显著。茶叶发芽的时候,也正是螃蟹脚的花果期,一丛一丛的簇生在茶树枝丫间,常常导致茶芽无法生发。云南古树普洱茶属于大叶乔木茶,植株高大,想要清除螃蟹脚很不容易,所以过去对于茶农而言,这是一种可恼的寄生植物。如今螃蟹脚被人广为追捧,价格卖得比普通普洱茶叶还贵,动辄便是千元一斤,茶农往往把螃蟹脚当作茶叶的副产品,又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表弟自豪地指着这些茶树说:“姐,这些都是咱家的宝贝,古树茶!你看这几棵枝干特别粗壮的茶树,这个有300多岁了,那个500岁,那边那一棵是这块茶地的“茶魂树”,寨子里的老人说至少800岁,他们说茶地才开的时候就种下的……这几棵茶树我都做了编号,每年都单独采摘,单独炒制,可以卖出很好的价钱。”所谓的“茶魂树”,就是每片茶地种下的第一棵茶树,茶园有多老,树就有多老,茶园消失了,也许树还在……茶魂树是茶园的灵魂所在,它化身为神明,保佑着这片茶园,因而每年4月都要举行茶祭、“叫茶魂”,不仅每家要祭祀自家的茶魂树,寨子里还要请来大佛爷和德高望重的老人主持盛大的仪式,祭祀茶魂,呼唤茶神。除了这几棵被表弟誉为“宝贝”的古茶树,这块茶地的“主力”由树龄约在200年上下的茶树组成,间杂的细小茶树由古树的枝条扦插而成,它们继承了母本茶树的性状,有着一致的风味,所欠缺的只是岁月的历练。
“姐,你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名字吗?”我摇摇头。“这是哎冷山,用帕哎冷的名字命名的!”表弟骄傲地说。帕哎冷是一千八百多年前布朗族杰出的首领,传说为了寻找理想的栖居之地,他带着布朗族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一片长满野生茶树的地方,这里土壤肥沃,溪流潺潺,植被葱茏茂密,鸟兽出没其间,四周群山环绕,正是建立村寨的理想之地。于是帕哎冷便带领族人在此定居,并指导族人驯化茶树,开辟茶园,这就是芒景芒洪一带布朗山寨和茶园的由来。
“哎冷山的水土是最好的水土,哎冷山的茶也是最好的茶!”表弟以不容置疑的坚定态度对我说。布朗族相信首领帕哎冷为他们找到了最美好的家园,最肥沃的土地,更崇尚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道理,所以布朗族种茶除了必要的护理之外,从不进行人工施肥,更不用说使用化学药品。山中的茶树吸吮着雾气和露水,自泥土和杂草枯叶中提取养分,一点点转化为茶叶物质,形成了景迈山茶叶苦涩重、回甘生津强,汤色桔黄剔透的特点。
这时,表弟突然转过身正对着我,认真地说:“姐,我总在想,祖先留给我这么珍贵的茶地,我一定要守护好,不管是茶树还是茶叶品质,决不能在我手中毁了。”我明白表弟的意思。他的主业是乡村医生,但他的业余时间几乎全部放在了茶叶上。布朗族本来就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的民族,到表弟这里,他把医生的职业习惯也带了进来。家里人采茶炒茶,他要求做到“三不落地”,即采茶不落地、委凋不落地、炒茶不落地,至于最后压茶饼,则完全是他亲自来,不假人手。“我一定会好好把茶叶做下去,帕哎冷会保佑我们的。”表弟把视线投向远处的天空。在那里,快要下沉的太阳被一片云遮住,光线从云后透出来,给云彩镶上一道明亮的金边,像是某种来自自然的暗示和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