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正月初六这天,因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县城已经封城了。我一早给乡下的大表弟发信息,问问老家的亲戚们过得怎么样。表弟说都很好。他已经要求家人没事不许在外头转悠;对喜欢上山打野物吃的小叔,更是严厉禁止他再上山打猎。“小叔挺老实的”,表弟说。这让我有点不敢相信。小叔一向性烈如火,现在居然肯乖乖听表弟的话,看来表弟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俨然已经形成了。表弟自己倒是忙得很,天天早出晚归。他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每天都要到村口监测点对外来人进行体温测量,责任挺重。
在如此特殊的时期还有外人前来,原因无他,只因为老家是云南普洱茶最好的产区之一,三四月份正是开始采摘春茶的时候。往年在春茶采摘之前就会有很多外地客商到村里早早守着,预定好茶树和茶农,好叫头茬春茶一炒制完毕就马上可以收购、打包、转运出去。今年虽然来人没那么多,但对有的人来说,春茶的诱惑到底还是比病毒大。
普洱版纳一带,属于中低山和丘陵地带,间杂的大小山间盆地和区内澜沧江及支流水系推出的河谷滩地,是主要的人类聚居点。由于地处内陆,群山环抱,静风率高,冬天很容易出现冷湖效应,坐车在盘山公路穿行的话感受尤其明显,会随着地形的变化忽冷忽热,还会看到沉在盆地底部浓重的雾气和缭绕于山间白练般的云雾。
西双版纳—勐海—惠民一线,是普洱茶的主要产区之一,西双版纳片区是传统的江内(澜沧江东岸)古六大茶山——革登、倚邦、莽枝、蛮砖、曼撒、攸乐,出产品质优异的普洱茶,易武茶就产自曼撒。勐海惠民则属于江外(澜沧江西岸)新六大茶山——南糯、贺开、勐宋、景迈、布朗、巴达,普洱茶知名品牌“布朗山”、“老班章”就产自勐海布朗山。
如今,普洱号称世界茶源,是著名的普洱茶乡。普洱的好茶在澜沧,而惠民乡景迈—芒景—芒洪一带,则是澜沧好茶的重要出产地之一,十二大茶山中面积最大的万亩乔木古茶园就在这里。古茶园种植于公元696年,已有1300多年历史。区内还有不少半野生的乔木古茶树,树龄不可考,但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茶树树龄最大的已有1600年,这些古茶树至今每年尚有一定产量,是当地村民的摇钱树。
老家在布朗族村寨
大概三年前的春天,我曾回了一趟老家。
我老家就在芒洪,是一座布朗族聚居的村寨,按茶山划分的话属于景迈山,居住在这里的布朗族长于种茶、采茶、制茶,自古以来,茶叶不仅是他们的生活必需品,也是换取物资的重要商品,一袋袋驮在马背上的普洱茶从景迈山运出去,运到普洱府,运到缅甸,运到泰国,踏出一段茶马古道。
我其实很少回老家。小时候是因为交通不方便——老家隐匿在山里,过去道路难行,从寨子到县城,须翻山越岭走大半天到乡上搭班车,再坐上四五个小时才能到。长大后则因为在外读书工作,连回家的时间都少,更不用说回老家了。
那年春节假期,听说我回来,小叔和大表弟捎信让我回去看看。布朗族过的是傣历年泼水节,对春节并不重视,所以我没有在春节回去,而是过完破五才和哥嫂一起回老家。
从惠民乡进芒景的时候,发现路况比几年前好太多,这都是因为普洱茶的缘故。做茶叶买卖的人都知道这一带普洱茶好,每到采茶季节,外地客商全都跑来收茶,为方便运货车辆来往进出,政府出资修建了一条公路,大大提升了物流运输效率,当地种茶的布朗族因此致富,这里也成为远近闻名的富裕乡。
在进茶山必经的桥头,设有一座关卡,对出去的车基本不看,对进入的车却查得极严。据说是为了防止有人把其他地方品质一般的普洱茶叶偷运进来冒充本地普洱再卖出去。虽然身处边地,这里的人早已有了品牌意识,对自己的茶叶和品牌格外爱惜,不允许有人坏了自己茶叶的名声。
虽然路况与过去相比是天壤之别,但也走了四个小时,到芒洪老宅的时候已经是中午11点多了。小叔从吊脚楼里迎出来,招呼我们进屋。老宅是传统的布朗族木板楼,已经有几十年历史了。上次我回来,爷爷和奶奶还在世,现在他们已经过世几年了,而老宅还是保持着过去的布置和格局:灶间依然有火塘,尽管现在寨子里早就开始用电和沼气,但火塘里仍旧日夜跳动着火焰。老家人用这火塘的火烤制他们最爱喝的罐烤茶,在冬夜里围坐在火塘边烤火,喝茶,吸水烟筒,聊天。火塘是家的灵魂,任何时候也不能丢掉。
虽然时近中午,家里只有小叔在。堂弟上学,中午在学校吃饭,要下午才回来;小婶上山摘茶,也要下午才回家。眼下虽然古树茶还没到采摘的最好时候,但第一茬的台地茶已经开始采摘了,从此时开始,一直到整个四月结束,是寨子最忙的时候。
台地茶指的是近几十年栽种的普洱茶,虽然口感没有经过漫长历史沉淀下来的醇厚,但也属茶中精品,不施任何人工肥,靠土壤自身,茶地林木的落叶以及阳光、雨露滋养,也称为生态茶。我的一位台湾朋友曾告诉我,台湾对于茶叶进口要求很严格,一定要完全生态的茶才允许进口。老家的茶叶很受台商青睐,每年都有相当一部分茶被台商买走,足见品质之优越。
用红牛解茶醉
虽然老宅的格局没变,但我还是发现多了两样东西,一个是巨大的茶台——小叔自己做的,看那体积估计树龄也不小。随着外地茶商的进入,也给寨子带来了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喝茶就是一例。过去喝茶,一般是趁火塘上坐着铜壶烧开水的时候,往小土陶罐里抓一把茶,放在塘火边煨烤,待水滚了,茶也烤出香味,将滚滚的水往罐里一注,就是一罐酽酽香茶,香得浓烈而富有野性。这罐茶极香,却也极苦,苦过以后却又回甘绵长。茶力也十分霸道,初喝的人一不当心就会醉茶——气短心慌,很像低血糖症状。本地人的土办法是抓把生米嚼食,据说很灵。罐烤茶初喝易醉,久喝却容易上瘾。过去寨子里的人很少去山外,交通固然是一个原因,另外他们嫌外面的茶水淡。非要外出,一定要带上自家预先烤好的茶叶,待茶喝完,不管事情办得如何,那是一定得往回走了。
如今老家人喝茶也讲究茶道了,茶海、茶洗、茶壶、茶则、闻香杯、主人杯、品茗杯等等,一个不少,讲究水温,讲究水质,讲究开汤。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古老的寨子同样在时代的变化中吸收新知并改变着。
老宅的另一个变化是多了一人高的消毒柜。布朗族本身就是特别爱干净的民族,以我家老宅来说,虽然老旧,但收拾得非常整洁干净,露天的掌子(当地对吊脚楼露台的称呼)一尘不染,让人觉得质朴而亲切。如今寨子制作普洱生茶,对于卫生越发讲究,不仅人家,就连寨子里,虽然依旧是土路,但却收拾得十分干净。
2014年05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