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爷的茶,与众不同。
茶气汹涌,奇香,极苦,然瞬间回甘,如惊涛拍浪。
他说,这是自己做的。
本地茶,春茶,野茶。
看叶底,硕大无朋,叶脉峥嵘。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地间,再次敞亮开来,金色浮屠的光彩,映照着雨后的碧绿,分外生动。
缅寺周围,大片的茶树和菩提树结伴而生。仔细打量,树的根部粗大,至少有数百年的寿命了。
各色各样的花,在初夏微雨中,开得烂漫,有曼陀罗,但更多的叫不上名。置身此地,内心再冰冷粗糙的人,都会变得温润细腻。
我们所在的村寨,距缅甸很近,仅两公里之遥,抬脚即可过去。在茂密的原始绿色中,潜藏着很多野茶树,没有主人,谁采下来就是谁的。
布朗族,是璞人的后代,老祖宗种下福田,荫庇子孙。他们都信奉小乘佛教,都喜欢茶。
一片茶叶,几响梵音。融为一体。
人的世界,神的世界,始得相通。
两口大铁锅,端坐灶台,肃穆神圣。旁边是晒青用的竹篾。
大佛爷说,茶,从来没有离开过佛家的生活,尤其是云南普洱茶,和佛教有着很深的渊源。
大量普洱茶曾被运到西藏,对构建佛家精微教义起过至关重要的作用。这,大家都知道。可大家不知道的是,小乘佛教的弟子也喜欢喝普洱茶。
此时,小僧恰好换茶。
大佛爷斜看一眼,说这是甜茶。
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
带着几分疑惑,我们入口品啜,果不其然。
兀自大惊。
茶已经完全融入生活,看上去不动声色的叙说,却是一种超拔的自信,或者说习以为常了。
大佛爷根本无需表演。
放弃声色奢绮,为何独独对茶保持如此浓厚的兴趣?
这就是“痴”。
他说,云南是普洱茶的故乡,易武地区多产甜茶,为何?先民们也种过苦茶,只是大家喝不惯,就将其砍掉了。
布朗山的民族更包容些,不管什么茶都能接受,这让甜茶、苦茶、苦甜茶得以保留。这几年因苦茶稀缺,身价百倍。
靠近缅甸的茶树,树龄都在300年以上,当地民众没有成功学的概念,在物质上追求甚低,不会广植小树,甚至有时候政府发的肥料,他们都倒掉,因为背一袋肥料翻山越岭,累死人了。
古茶树也不需施肥打药,几百年都过来了,体质较弱的,早就被淘汰掉了。每棵茶树下,都有一层一尺多厚腐殖质,养花种草都是好土,营养足够。自成的生态系统,数百年来哺育着布朗族人们。盛易祥普洱茶。
寺庙为何要制茶呢?没听过。
大佛爷觉得这很正常。寺庙,也是为人的。寺庙,为何不能做茶呢?
小时候的记忆全是茶的故事,他嗅着茶香长大,眼里、嘴里,鼻子耳朵里,全是茶的印象。即便修行,也保持着对茶的一种美好眷恋。
寺庙和茶,天生就有缘分,不可或缺。
过午不食,喝茶,可补充体内能量。
茶叶,在小小的佛寺中,有着超过金钱的感情。
可市场上买的茶叶,大佛爷总觉得遗憾,和他记忆中的味道不一样。而自会制茶,懂得微妙所在,寺庙都被茶树淹没了,为何不能自己给自己做一点点呢?
寺庙所需茶并不多。
平时,他放空自己,参研做茶的精妙之所。
每年春茶季,专门留几天时间实践。
一杯好茶,最重要的是源头和工艺。
别人送来的茶叶,他根本不放心。要让每片叶子,找到最适合自己生命状态的存在形式。
他亲率众弟子采摘。只要古树茶,只要头春鲜叶,大小均匀,叶片端正,他将苦茶、甜茶、苦甜茶分门别类出来,单独制茶。
整个过程缓慢而专注,制茶的那几天,他很少说话,整个人都痴痴的。
心无旁骛,澄心净虑,将一件事情做到极致。
这便是法眼。
太仔细,太认真。每天只能采摘十几公斤鲜叶,全体僧众恭恭敬敬抬入僧房。为找到童年的口味,他亲自萎凋、杀青、揉捻和晒青,像做一场法事,一丝不苟。
此时,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场景:
火烧的正旺,木材噼啪作响,一个光头弯在灶台前,双眼紧盯杀青锅,两只手不住地上下抖动,昏黄的灯光下,映出大黄袈裟,和一张大汗淋漓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