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人安土重迁,即便到外谋生活,老了也要叶落归根。而在景迈山有一个汉人的村庄,他们的先民们来自景谷、湖南、四川、广东等不同的地方,无论是从景谷挑着烤酒来景迈山卖,还是从四川、湖南一路做小生意来到遥远的边疆,乃至参加远征军来到滇西南保家卫国,总之这是一群回不去的人,在一个陌生的异域开始了冒险家的新生活,而他们也被包容的景迈山接纳,成为以傣族、布朗族为主体,多民族和睦相处的一部分。
但历史的发展并不是那么平坦,顺风顺水,老酒房自建寨以来已经经历了150年的风雨,如同颠簸在大海里的小船,随时都将接受时代的洗礼,从而上演了一幕幕悲欢离合,其相似的经历,也让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异乡客”,在老酒房这个新家乡建立了水乳交融的命运共同体关系。这息息相关的命运,让他们携手走过晚清、民国,走向新中国,也走向了改革开放。而现在景迈山可谓集世人的万千宠爱于一身,景迈茶成为名门望族,景迈山也在向世界遗产做最后的冲刺,景迈山的布朗族、傣族先后打造出了自己的民族文化品牌,而老酒房的汉人还是沉默如昔,就连国民党93师抗战老兵集体隐居的事也湮没不传。可就在这沉默中,我看到了老一辈的开拓与坚守,年轻人的创造精神,这150年来的积淀,老酒房必将创造继芒景布朗族文化、景迈傣族文化之后的汉文化之辉煌。
既然是一个以酒命名的村庄,就让我们首先走到150年前,去探寻让老酒房荡漾着酒香之源头。
那一年,有一家六口人离开了景谷县勐班乡南北寨,带着祖传的烤酒技艺踏上了走夷方的路途。我们知道,在中国历史上,山东人闯关东、山西人走西口,广东、福建人下南洋,云南人走夷方都是太穷,被逼到远方讨生活,这是中华民族一部充满慷慨悲歌的迁徙史,铭刻着普罗大众的血泪、艰辛以及幸福与哀愁。夷方是指滇西南、滇西边境一线的少数民族地区与缅甸、泰国一带。景迈山靠近缅甸,是典型的边疆土司之地,当时属于孟连宣抚司管辖,后来清政府为削弱孟连傣族土司的势力,借拉祜族大量南下定居如今的澜沧县,势力坐大之机,于光绪十三年(1887)在孟连宣抚司境内设立镇边厅,这就是现在澜沧县的前身。
这家六口来到了景迈山这个夷方之地,用高超技艺酿出的美酒征服了景迈勐本寨傣族头人的味蕾,被允许在老酒房这个地方居住下来。当时老酒房一带属于勐本寨的荒山,傣族头人给这些后来者分了一些旱地种包谷,但土地严重不够,这些来自景谷的汉人就以烤酒为生,家家都有烤酒作坊,因此这个地方就被称为“老酒坊”。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工作人员误把老酒坊写成老酒房,以后就将错就错叫老酒房。这老酒房酿酒除了用当地甜美甘醇的山泉水之外,其最大的秘诀在于酒曲配方,用景迈山当地产的名贵中草药来配制,其制成的酒不但醇厚和美,而且保健功能极佳,被当地傣族头人用于招待尊贵的客人,被誉为“头人酒”。老酒房人将自家酿造的美酒挑到附近唯一的集市——勐满的街子去卖,常被抢购一空。
在过去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的年代,茶与酒往往就充当了沟通不同地区的媒介,边疆少数民族爱喝酒,但不会烤酒,于是一批批走夷方的汉人,就带来家乡的烤酒技艺,沿着边地的一个个村寨叫卖,用醇香的美酒换取淳朴山地民族的茶叶、粮食与各种山货。当他们厌倦了漂泊的生活时,还可用酒去换取用于定居、耕种与繁衍生息的宝贵土地。于是,越来越多的汉人凭借酿酒、做小百货生意与手工艺而在遥远的边疆扎下了根,娶当地的夷人做老婆,彻底融入了原住民的社会。
而在滇西南有一种神奇的特产——普洱茶,其沿着一条条茶马古道驮到藏区,驮到东南亚,驮到天子脚下。而景迈山作为产普洱茶的一座名山,早在明代其就被列为贡茶,也吸引了各路外乡人走夷方来景迈山驮茶。最早来景迈的景谷人就是想用自家酿的美酒换茶,但被这个地方深深吸引,从而定居下来。再后来,四川、湖南等地的外省人一路做小生意来到云南边地淘生活,也被景迈山的茶香酒香以及各民族和睦相处的情景所吸引,于是他们也向勐本的头人申请定居的土地,被慷慨的傣族头人安置在老酒房。
这些后来者跟景谷人学习烤酒技艺,又用酒换取傣族多余的茶地,于是老酒房成了茶酒不分家的村子,家家种茶、制茶、酿酒,然后将茶叶人背马驮拉到孟连去卖。这些茶叶深受西盟佤族同胞喜爱,他们专门来到孟连街子寻找有着浓郁螃蟹脚味道的景迈茶。而外地茶商每年春天都赶着骡马来景迈驮茶,拉到思茅去加工,再驮向遥远的地方。景谷人也驮着当地盛产的锅盐来景迈卖,然后换成装得满满的茶叶回去。
在边地,后来的汉文化与原住民交流的历史,可以用一场长达数百年的“茶酒对话”来形容,汉人的酒文化向南,少数民族的茶叶向北,而汉人通过购茶、制茶、贩茶以及用酒换取茶地的方式,成为了这片古老而闭塞大地上的最新种茶民族,他们带来了先进的农耕文化、加工工艺与商品经营意识,让滇西南落后的茶产业一次次跟内地接轨,跟近代接轨,乃至跟当代与国际接轨。这就是云南茶叶发展史隐藏的最大密码。我们拨开历史的层层迷雾,深入老酒房这个小山村,可以发现汉人酒文化与边地原住民的茶叶在这里深度融合,然后升级再造,不断催生着能代表不同时代精神的茶叶文明。
在民国,在茶与酒里讨生活的老酒房人用脚画了一个人生轨迹,走路两个小时拉酒到勐满街天去卖,赶着骡马走上三四天到孟连卖茶。吃的是景谷盐巴,用的是勐遮出产的土碗、火镰、纸伞,锄头到勐满买。他们过得非常朴实,走路两天到勐遮,那里有各种洋货,舍不得买。而更远的地方,比如繁华的缅甸景栋,他们几乎是不去的。
以老酒房为中心,以脚为圆规,他们把自己的人生之圆画得很小,在一个闭塞而温馨的小世界里寻觅小日子的幸福。当身处的时代与周边的环境发生剧变,注定他们摆脱不了来自外界主导的命运。这是边地土司政权日益解体的社会,自满清开始就开启了土官与流官并治的格局,到民国,他们属于澜沧县糯福区,纳入了现代政权组织。而在靠近缅甸的那一边,英国殖民势力对云南的西部、西南部边疆垂涎已久,早就想把包括景迈在内的大片土地纳入自己的囊中,于是边地战斗、纠纷、缔结条约不断,中英两国多次进行中缅勘界。幸运的是,景迈留在了祖国这边。
但是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又踏向了东南亚,将战火烧到了家门口。于是,国民政府组织远征军深入缅甸,御敌于国门之外,并保护中国抗战的生命线——滇缅公路。第六军93师作为东路军的主力,于1942年挺进缅甸东北的重镇景栋,抗击日军及泰军。这些子弟兵大都来自广西、湖南与广东,为了保家卫国,他们抛妻别子,告别日渐苍老的双亲,来到了异国他乡,与日寇及泰军展开浴血奋战,终因不敌而退回版纳,从此驻守滇西南边境一直到日本投降,都没有让侵略者踏入国门一步。1945年,这支英雄部队开赴老挝接受日军投降,归国后移驻滇南开远、蒙自一带。当时内战即将打响,一些老兵厌倦了战争,渴望和平,于是脱离了93师,留在了版纳、澜沧与孟连,这就是“93师在乡军人”群体。